2019年4月14日

Christopher Rüping x 慕尼黑室內劇院劇團:夜半鼓聲 (觀眾票選-導演結局版)

時間:2019.03.10 02:30PM
名稱:Christopher Rüping x 慕尼黑室內劇院劇團  夜半鼓聲 (觀眾票選-導演結局版)
地點:國家戲劇院

2016年11月,我懷抱著見上帝的敬畏之心,來到 Wyndham's Theatre 看萬磁王 Ian McKellen 與X教授 Patrick Stewart 的《No Man's Land》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品特,所以很乖的借了中文劇本來看。不料,什麼威脅喜劇、荒謬笑點,還有那一堆我數都數不清的「(停頓)」,哎呀我的媽,這劇本怎麼可以這麼無聊,到底喜劇在哪裡,我不懂啦 (丟筆)!更別說還要聽英文了......當下只能說自己自作孽不可活。不過,一切的疑惑都在我進場看到兩個老爺爺的詮釋後,豁然開朗!那些個雲啊霧啊迷惑啊,都散開了,都消失無蹤了啊啊啊!

Christopher Rüping 與慕尼黑室內劇院的《夜半鼓聲》也是如此。看完《夜半鼓聲》後,我在臉書寫下:有種被高速列車迎面撞上的粉碎爽感!然後,立刻把這齣戲丟進我的2019年必看資料夾,因為我真的很興奮啊,也感謝兩廳院讓我多認識了一個優秀的導演跟一個優秀的劇院。

即使只是個劇場觀眾,或多或少都聽過布萊希特 (或譯成布雷希特),知道他那傳說中,打破劇場鏡框,以疏離效果為特色的史詩劇場。在此節錄一段節目單上對於史詩劇場的說明:「......讓觀眾在看戲時保持客觀,無時無刻意識到自己正在看一齣戲,不被劇情沖昏頭,以抵制當時盛行的寫實主義。」不過,過往的劇場體驗都是習慣看戲要入戲,跟著戲中角色又哭又笑,實在是很難想像要怎麼疏離。通常只有看糟糕的演出時我才會疏離,去夢周公啦、去盤算待會兒要吃什麼之類的。但在這版本的《夜半鼓聲》中,觀眾可以很清楚的感覺到何謂布萊希特的疏離:作品要觀眾不要入戲太深,卻又設計得讓觀眾很自然而然地陷進去情境裡,再很壞心的把觀眾打醒,拖出來現實。因此,從頭到尾,觀眾在情感上不停地被演出打臉 (為了要讓觀眾醒著),還被演出中的人們 ── 是《夜半鼓聲》的劇本角色,也是劇院演出人員的關係與現狀 ── 弄得哭笑不得 (我心中真是幹聲連連,但這是稱讚),為的就是要提醒觀眾:Glotzt nicht so romantisch 別在那裏傻傻看著!

一踏進觀眾席,不少地方貼有"Glotzt nicht so romantisch",提醒著不要只是看戲而已。《夜半鼓聲》的劇情很簡單:時間是戰亂時的柏林。原以為男主角已經死於戰爭,女主角遂而答應另一名因戰爭而獲利的男子求婚。沒想到,男主角卻如同鬼魅般重返家園,但由於愛情已然落空,進而轉向革命。就在革命行動最重要的前夕,女主角告訴男主角,她離開未婚夫,想要跟男主角復合。此時,男主角會選擇革命,還是愛情?是紅月亮,還是白床單?Dochi?除了原本的布萊希特結局 (選擇愛情) 外,導演Christopher Rüping 做了另一種結局 (選擇革命),兩廳院還多開放了個觀眾票選結局 (結果是革命勝出)。我這晚看的是觀眾票選結局,也是我當初上網投票的結局,兩版結局的差別只在於最後男主角的獨白。

Rüping 的《夜半鼓聲》層次分明、思考脈絡清晰、手法乾淨聰明。作品分成三個階段:從一開始20年代的家庭裝潢,方正充滿秩序,演員們的聲音與肢體都僵硬生冷;接著布景逐漸拆解崩壞,角色們的情緒也慢慢活了出來;最後布景都撤到一旁,演員們換上橡膠製的半透明服裝,有著近未來的形象。從空中降下三座光線強烈的黃光燈座,大量的乾冰迷霧,搭配上多人和聲說著革命的台詞,是個人意念,還是團體意志?是角色在闡述理念,還是演員在複誦台詞?是真是假?是現在,還是未來?

時間從古走到今,再延伸到未知;角色的樣貌也從稜角堅硬,越發模糊沒有邊界。在這不間斷、慢慢從具體到抽象的歷史軌跡裡,觀眾既是劇情時空的目擊者,也能對事件給予感同身受的情感投射。然而,觀眾卻同時間被劇本巧妙的玩弄,特別是透過一直都在主角家中的記者巴布許 ── 記者是這個家的第三者,是劇作的第三隻眼睛,跟觀眾一樣的第三方 ── 時不時將觀眾狠狠地拉出劇情氛圍,促狹大夥兒取樂。

最高明、也讓觀眾心裡最幹的,莫過於小酒館一場戲。男主角激動的慷慨陳情,闡述著偉大的革命情操,鼓動著群眾要一起到報紙街區參加革命。那個迷幻的場景、背光朦朧的身影、踩在觀眾席上昂然而立的精神領袖,啊~~ 我感動的都哭了 (這是真的)!然後被一句 What The Fuck 給拉回現實。靠北,把我的眼淚還來啊~~~ (吶喊) 是說,這導演好適合來做台灣選舉的造勢晚會,造神堪稱第一名!在導演的革命結局裡,女主角死了,記者也死了。男主角不僅將舞台上所有的道具全部破壞殆盡,還一一捲進碎木機。我甚至認為男主角抱持著「恁北就是被女人背叛,所以我要殺光光,我要去革命。」的心態行動,難不成是負面的報復心情,驅動著他舉起革命大旗嗎?劇院的門開了,強烈的燈光由外照入觀眾席,我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被革命的一方,還是要去革命的一方?但我知道,革命開始了!

所有的演員 (除了女主角) 都回到觀眾席坐著,由下往上,看著殘破的舞台。接著,未婚夫站起,拿著玫瑰要獻給女主角,喔不,現在的狀態應該是兩個人都是演員本身,剛好與演出一開始那段角色的性愛戲相呼應,兩個人在戲裡戲外都是有感情關係的。不過,這次是女演員不爽剛剛假血噴到眼睛不舒服,所以白眼了男演員,也間接嘲笑觀眾,剛剛的一切都是假的,人是死假的、感情是假的、舞台道具也都是假的。

劇場的存在就在那當下而已,但意念會一直存在,就像是慕尼黑室內劇院乘載了布萊希特的演出,Rüping 將當年首演的錄音運用在這次的演出上。布萊希特選擇了愛情 (雖然他一直不滿意這結局),Rüping 轉換成革命,還有第三種可能嗎?島國的人民,你還醒著嗎?這次輪到你選擇了!

註一:
網路上可以看到演出影像,也分別放上不同結局。
藍衣革命版 (導演結局):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x78npmMoeNQ
黃衣愛情版 (布萊希特結局):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time_continue=4&v=7n20XfaKo3A

註二
通常兩廳院大廳的演出我都會看周日午場,為的就是看完演出可以直接聽演後座談 (買其他場次的觀眾可以憑票根進場聽座談)。雖然還是很不習慣台灣觀眾很愛問意義是什麼 (沒辦法,僵化的教育模式造就了台灣人追尋正確且唯一答案的思考邏輯),但偶爾也會聽到些有趣的對答。

目前我覺得第一名的是 2017 舞蹈秋天 Dimitris Papaioannou 的《偉大馴服者》。有觀眾問導演:「為什麼你的作品裡有那麼多裸體?」導演不假思索的說:「因為我是希臘人。」(笑倒)

今天《夜半鼓聲》的座談也有個可愛的問題,一個看了兩個版本的觀眾問,為什麼女主角在不同版本裡,最後穿的衣服顏色不同 (床/愛情版是黃色,街頭/革命版是藍色)?導演 Christopher Rüping 的回答很直率,說一開始是因為他覺得這件黃色毛衣很好看,所以就拿來用了。後來因為有兩個版本,怕男主角萬一哪天搞錯結局 (不同結局只差在最後一場戲),工作人員就會瘋掉,所以才用了不同顏色來區別不同結局。所以大家真的不用想太多 XDDDD

註三:
中間是導演,右邊是舞台設計,左邊是口譯Betty。導演才33歲,演後座談很會講也很愛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