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:2017.10.11 7:30PM
名稱:Schaubühne Berlin - Richard III
地點:BAM Harvey Theatre
連看10天的百老匯,這晚的《Richard III》真是重磅德語劇場的衝擊,狠狠的朝我腦袋敲了一記。是的,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德語劇場啊,用力的,用力的在舞台上挑戰各種可能。
Ostermeier 與德國柏林列寧廣場劇院曾兩度到訪台灣,分別是2006年的《玩偶之家-娜拉》與《點歌時間》,以及2010年的《哈姆雷特》,但這兩檔演出我都錯過 (How come??? 我也不知道)。2015 年發現 Ostermeier 有新作,便心心念念希望能有機會親炙作品,沒想到這心願不在台灣完成,而是來到了紐約。當看到《Richard III》是 Next Wave 的其中一檔節目,而我有剛好看得到時,整個人興奮到無以復加。當然,Ostermeier 沒有讓我失望,我很喜歡這版本的《Richard III》,還有成就這演出的Richard III - Lars Eidinger。
「演出2小時30分鐘,無中場休息。」聽到剪票人員這麼說,我呆住了,還特地停下來看了一下告示牌。對,就是2小時30分無中場,票口人員還對我笑一笑,表現出「就是這個臉,大家聽到演出長度時都傻眼的臉。」由於我不擅長讀劇本,這場演出又是德語發音、英文字幕,我在台灣先行看了英國影集 The Hallow Crown Richard III 那集,由 Benedict Cumberbatch 飾演他自己的祖先,再加上自己看過的幾個 Richard III (莎妹的、影集The White Queen),基本上還算了解劇情與人物關係。
然而,德語與古英文還是成了障礙。曾經有香港劇評寫道 (這檔演出是去年香港藝術節演出節目之一),編劇花了很長的時間翻譯劇本,使其符合德語的聲韻與節奏。這的確是翻譯莎士比亞劇本最困難,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。順帶一提,截止目前為止,我在台灣看過最好的莎劇都有做到這點,還中文台語都有,證明了任何語言都能演莎劇,只要翻譯得當:講中文的莎妹《理查三世》與講台語的阮劇團《馬克白》與《熱天酣眠 (改編自仲夏夜之夢)》。很可惜的,不懂德語的我其實是完全體會不到語言的調整的。此外,即便舞台上投影了英文字幕,那依舊是古英文啊,一堆thee、thou之類的詞,還有根本就是話癆病的莎爺,耳朵已經很忙了,眼睛跟腦袋根本就來不及理解。
因此,我決定放棄看字幕,轉而專心看導演手法、演員表現與場上所有的一切。演出雖然很長,但實際看到 Lars Eidinger的表演後,真的會打心底佩服這名演員。他從一開始在舞台上就很放鬆,連帶使他的演出非常自在好看。他的 Richard III 像是蝙蝠俠裡的小丑,不為權也不為錢,他走的每一步,安排的每一個事件,都是為了要讓他操作大家的遊戲更加好玩,也讓自己一直是遊戲的主角,所有人都要繞著他轉。因此,當最後留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,抑或是被他殺光了,又或者是叛離他而去,他不再是世界中心,便覺得孤單寂寞覺得冷,覺得力量失去而死去。
舞臺布景以褐色為主,還有可供爬上爬下的梯子與滑桿,地板則是一攤褐色的沙土,可完美的跟 BAM Harvey Theatre 裸露不修邊幅的內裝無縫接軌 (左右兩側的拱門包廂區是劇院本身)。鼓手坐在左舞臺,他不是故事行進的任何角色,但他轟隆隆的鼓聲會帶著故事前進。從舞臺中間懸吊下來一支裝有攝影機與燈光的麥克風,Richard III 會利用這支麥克風,對它說出心底話。一開始還是在暗地裡說的,等到稱王後,他便緊抓住麥克風不放:一來是掌握話語權,二來像是害怕沒人聽他說話一樣,所以要透過麥克風強迫眾人接受他的聲音與訊息。
演員們不只在舞臺上演出,還多次利用劇院不同的出入口,包含開場時眾人從入口開趴走進、Richard III 多次在走道跟觀眾互動、又或者是下半場吆喝觀眾一起咒罵台上被他的憤怒搞得一身髒汙的 Buckingham (You look like shit. Have you eaten your pussy today? ) Lars Eidinger 一舉手投足都純粹壞得迷人,隨性而為的學垂死前後悔的 Edward 抓地上的沙子往後撒去,表示附和;被迫黃袍加身時的欲拒還迎與裝模作樣,還很調皮的調整身旁兩位神父手持的聖器與聖經,不只是皇族與人民,儼然連上帝都是他玩樂的一部分。也因為所有的目光與戲份都在 Richard III 身上,導致其他角色都極度平面,特別是幫 Richard III 剷除異己的 Buckingham,完全沒得表現他後半的反省與倒戈,僅短短用一句話對著觀眾感慨:你知道最哀傷的什麼嗎?就是沒有任何人站在我這邊幫我講話 (對著觀眾說,也對著空蕩蕩的舞台說)。
德國演員或許是這世界上對於裸露身體感到最自在的演員了。Clarence 在監獄被暗殺時就是裸體不著一縷,血跡還蔓延了整個沙地,十分血腥殘忍 (嗯...應該是由暗殺者遞血袋給 Clarence,然後人趴著對面舞台,藉由抖動與壓迫等動作掩飾血液汩汩流出);Richard III 跟 Lady Ann 求愛一段,為了證明自己的心意,決心脫下身上所有防備,赤條條的接受 Lady Ann 將能致人於死的劍抵在自己身上。其後又毫不遲疑的以M字腿大開的姿勢正對觀眾,挑釁意味十足。Richard III 被莎翁寫成身體畸形的醜八怪,也極度厭惡與自卑別人談論自己的怪物模樣。但在 Lars Eidinger 身上,當最脆弱的部分,如背上的肉瘤、無法站直的雙腳、還有胯下的生殖器暴露在眾人面前時,我並不覺得那是他的軟肋,反而覺得那是他獨有的驕傲與武器。如此自在面對身體、不以身體為卑為恥的概念延續到下半場戰爭前的最後一夜,他可以不論規矩的在將領前隨意撒尿,又或者進一步的延伸,在劇院堂而皇之的撇出陰莖尿尿,極度冒犯觀眾,令人感覺噁心而不悅。Richard III 至此已經不再是個受人尊敬的國王,而是隨處便溺、無法控制自己行為、更沒得用道理解釋的,人人討厭的壞傢伙。
場上沒有任何激烈的最後戰役。將領服侍 Richard III上床後就只剩下 Lars Eidinger 的獨腳戲。我很喜歡這樣的安排,讓一個近乎心智喪失的人,在遊戲即將結束前夕,眾叛親離之際,獨自於黑夜中被死去的亡魂糾纏,然後崩解;如荒野的動物一般被頭下腳上的吊起,悲慘死去。沒有套招的打鬥,沒有金屬兵器的撞擊聲,僅有 Richard 自己和自己的戰鬥,連帶使得那句"A horse, a horse, my kingdom for a horse." 顯得幽微而不可見,甚至,尷尬不重要!這是我覺得可惜的地方。身體有殘缺的 Richard III 在戰爭中被打落馬,急需另一匹馬來幫助他站起:從戰爭上站起,或是從頹敗的局勢中站起。在獨腳戲的開頭就冒出這句 Richard III 最為人知的台詞,沒有前因也沒有後果,台詞找不到地方落腳與支撐,反而奇怪。
這是個很現代的 Richard III,角色的服裝都是帥氣的西裝與禮服 (合身的西裝真是好看)。Edward 國王要求大家握手化解干戈一場戲,Elizabeth York 派的人馬身上有白色的布料可供識別 (白色是 York 家的代表色,白玫瑰則是相對應的代表圖騰),如皇后的白裙與白手套、River 公爵的白上衣白褲;準備謀反的攝政王 Richard 派則全身黑,特別是 Buckingham 公爵從裡到外連領帶都是黑的。但 Richard III 出現時卻是黑上衣搭配白西裝白褲子,表面工夫做很足!稱王後的 Richard III 的服裝長得更奇怪了,除了原本背上的肉瘤與左右不一樣大的鞋子外,還多加上了護腰馬甲與護脖,不僅演員的動作移動受限,也比起稱王前更缺乏人的樣子,以致喪失了身而為人的行為與道德。我在思考 Richard III 為自己塗上滿臉白色奶油、攬鏡自照時在想些什麼?是覺得自己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,已經沒人在身邊了?還是覺得自己怎麼會長得這麼醜陋,所以乾脆別再看到,直接掩蓋起來?塗白一段是少數我覺得 Richard III 像個「清醒且理智正常的一般人」的時候,他在盤算最後一著棋,怎麼再把人拉進自己的遊戲,所以才會跟皇后提議,要娶她最大的女兒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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